《侠客行》写了一个侠客岛。这个地方蛮有意思的,有两位绝世高人龙、木二岛主在此隐居,参研武学。两位岛主共同发现了一套绝世武功,一门尤其厉害的叫作《太玄经》,据说是上古所传,讲透了武学终极真理,能究天人
按道理说,好东西你俩自己练就得了,不用传给外人。龙、木二岛主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,闷头苦修,练来练去,却发现这玩意儿其实练不成。这里就产生了一个悖论:一门武功明明练不成,但又被认定是完美的、天下无敌的。这可以说是金庸提出的“岛上悖论”。
就好像我说会做一种饼,吃下去就永远不饿,只不过我要的面粉这世上没有。《太玄经》就象这个饼。
龙、木二岛主非常有斗志。神功练不成,他们并不泄气:我俩这儿练不成,不代表别人也练不成,何不广招弟子,散播星火,说不定弟子就练成了呢。于是二人便广招门徒。两位岛主威望很高,声名在外,吸引了许多弟子前来追随,在书上叫作张三、李四、王二麻子等等,都来学《太玄经》。
追随他们的弟子成分很复杂。有的是有文化、懂理论的,“或是满腹诗书的儒生,或是诗才敏捷的名士”,有的则是强人盗匪之类,也都跟着学。结果这一学问题更多了,每个弟子理解的《太玄经》都不一样。比如同一句“十步杀一人”,有的人这么解释,有的人那么解释,都说自己有理。像龙岛主回忆的:哪知我的三名徒儿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儿参研得固然各不相同,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儿之间,三人的想法也是大相径庭,木兄弟的三名徒儿亦复如此。
大家吵来吵去,都说自己练的是纯正的《太玄经》。这就是金庸提出的“经典困境”:到最后最权威的不是经典,而是对经典的解释

至此,龙、木二岛主仍然觉得主要问题还是练的人太少,我们岛上的人练不成,不代表整个江湖练不成,应该让整个江湖都练练。只要亲眼看到这世上有一个人练成,他们就将老怀大慰,之前的一切付出都有了意义。
他们先拉着少林派练。人家少林派本来有自己的武功,不想练。侠客岛的人就“堵住了少林寺的大门,直坐了七日七夜,不令寺中僧人出入”,和尚们挑水、逛街、买菜都不行了,连马桶都倒不出去,庙里臭气冲天。你练不练?不练就别想倒马桶。
侠客岛还派了使者,在全武林挨个发铜牌,让每个门派的掌门都来练《太玄经》,哪个门派不肯来练的就打,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练武大实验。
一些门派对此感到很抵触。青城派有一个旭山道长,是“川西武林的领袖”,对侠客岛的行为非常抗拒。他想威慑一下侠客岛,便把两块铜牌抓在手里,运用内力熔成了两团废铜,意思是说《太玄经》不实用,还是打铁比较好谋出路。结果侠客岛使者张三李四上去两掌,把旭山道长给拍死了,会打铁了不起是吧,叫你不听话。

于是江湖各大门派都㞞了,不敢再唧歪,都纷纷上岛练功,钻研《太玄经》。渐渐地,使者们不只号称是带大家练武了,而自称是到人间“赏善罚恶”的,取名“赏善罚恶使者”,跟着我上岛练功就是善,否则就是恶,要被灭满门。
然而老问题终究无法避免:每个门派理解的《太玄经》仍然不一样,始终无人练成。少林派理解的和武当派的不一样,武当派理解的和雪山派的又不一样,都说自己练的是正宗,别人的是假的。各个掌门之间打得稀里哗啦,书上说他们“大起争执,甚至……竟尔动起手来”。此刻龙、木二岛主还在世,那倒还好,理论权威还在。倘若这两个高人没了,到底谁的解释才对?恐怕江湖要打成一锅粥。
到最后,《太玄经》谁也练不成,各种努力都失败,反而是一个叫石破天的晚辈异军突起,“库叉”一声给练成了。这个晚辈的特点就是纯草根、没文化,以前根本就没有人注意他。他练功的路数就是根本不看原经的文句图解,那些都是束缚人的,越有文化越被束缚。

书上说,因为不识字,石破天反而用读图的方法搞懂了经文。他看什么都是“一把小剑”,别人读《太玄经》是一个一个字,在他看来就是一把一把的剑,“有的剑尖朝上,有的向下,有的斜起欲飞,有的横掠欲堕”,全是剑,最后反而神功大成,天下无敌。学富五车的龙、木二岛主都看呆了,原来还能这样操作。
原著上,龙、木二岛主战战兢兢地问了石破天一个问题:英雄,你是怎么认得这经书上的上古蝌蚪文的?石破天大概呆了:你骂谁是蝌蚪呢?你才是蝌蚪,你全家都是蝌蚪。

有意思的是,石破天身在江湖中,却从来不知道有“江湖”二字的存在。他有一种基本功,就是能把很复杂的事情看得很简单。
在聪明人的眼里,江湖上到处都是危险,到处都是杀机,有时说错一句话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。但石破天不是。他不知道什么是江湖规矩,什么是红灯停绿灯行。江湖上那些最阴险最恐怖的地方,他都当成是村庄和田园,傻乎乎乐呵呵地就去了。
《侠客行》告诉我们,在一个复杂的世界里,做聪明人无疑是好事;但在一个过于复杂的世界里,如果你的天赋、性格实在不适合做聪明人,那么不要勉强去做,做一个笨人或许也是不坏的选择。